2010年7月21日 星期三


尹中校

题记:

是谁,让漫漫黑夜跳跃希望的火苗?
是谁,让蛮荒时代沐浴文明的曙光?
是谁,甘愿触犯天条也要救人类于水火?
是谁,深受酷刑却无怨无悔?
……

——普罗米修斯赞歌

尹中校﹐大家都習慣這樣叫他﹐以致時間久了倒記不起他的名字了。我和他曾在同一個集團軍服役﹐我在九一師﹐他是九二師某團政委。他的太太曾與我同校﹐其哥是我小時的死黨

我認識他時是在八十年代﹐那時我早已離開軍隊多年了﹐留在軍隊的戰友差不多都擔任了團級幹部﹐有的是中校﹐有的是少校。尹中校給我的印象不像是個團級幹部﹐因為他不像一般團級首長那麼大腹便便﹐依然保持著消瘦精干的身材﹔他也不太像個標準的軍人﹐因為你第一眼見他﹐倒會覺得他像是個學者﹐身上有股文氣。

一九八九年,是中华民族历史上一个重要的年份,大家都知道在那一年发生了什么。但却很少有人知道尹中校在那一年也不动声色地干了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那年四月,中共中央总书记赵紫阳出访朝鲜时途经辽宁,沈阳军区司令员刘精松、政治委员宋克达向时任中共中央军委第一副主席的赵紫阳汇报工作,提到了发生在沈阳军区的一个政治要案:一位曾荣获全军模范指导员,中共十大代表等诸多荣誉称号的团政治委员,上书中央军委、总政治部,提出一系列禁忌话题,如对军队要无条件与党中央保持政治上绝对一致口号的质疑等等。刘司令和宋政委征询赵紫阳对此事的处理意见。赵的意见是,此事军内似可讨论,对上书者宜冷处理。

这位胆敢触犯天条的上书者就是尹中校本人。

于今看来赵对此案的处理意见是温和和理性的,但赵一结束五天的访朝于四月三十日返京后,即遭中共保守势力孤立并解除权力。尹中校的最后命运也就决定了。

同年,六四血案发生后,杨尚昆、杨白冰把持的中央军委向全军下发一个文件,宣布对曾担任军师团职务的三位军官的处理决定。

首先是在六四大屠杀时抗命的前三十八集团军军长徐勤先,这位落难将军拒绝用民众的鲜血染红自己的顶子,他在军事法庭上掷下一句醒世恒言:“不是歷史的功臣,就是歷史的罪人!”

第二位被宣布组织处理的师级干部与六四无关。他一直怀疑其上司刻意阻挠自己的升迁,这位心怀不满加仇恨的师政治部主任,在师党委会上,拉响了准备好的手榴弹,与他的上司们同归于尽。

第三位遭到处理的团级干部便是尹中校了。

按说尹中校的罪过与六四无关,也可说有关。说他无关,是因为当年上峰断断不会让尹中校这种有异端思想的人带兵进京勤王的;说他有关,是因为尹中校恰恰在悲剧发生前,以一个微弱的、但前瞻的声音警示过世人。

在中国,在改革开放号称政治开明的中国,当局是不准公民有自己的独立思考的。统治者便是思想者,他们早为芸芸众生设计好了思想原则,而不准许离经叛道。尤其是为一党天下看家护院的军警宪特,更不可以有星点异端苗头。尹中校便是在这个最敏感领域里,犯了大忌。因为他的思索和问诘恰恰触到了统治者的软肋,是对党指挥枪原则的威胁和解构。他在如铁板一块的党军内部重申军队国家化这一民主政治的攸关命题,置个人安危荣辱于不顾,如沉沉暗夜奋力划出一道光芒。尽管那光芒很弱,离黎明很遥远,但犹如普罗米修斯盗来的火种,在人世间悄悄燃烧。

徐军长抗命不遵换来的是撤职查办,有的是人盯着军长这个位子。新任军长带领军党委全体成员,一致表态,与徐划清界限,挥师入京。在六四屠城中,三十八集团军臭名昭著,血债累累,成为杀人最多的屠夫军队。

徐军长铮铮铁汉,秉持正义,锒铛入狱,并未能制止悲剧的发生。在统治者眼中,他至多是个人行为,构不成对大局的威胁。然而,尹中校以一低阶军官赫然名列军委红头文件中,说明了他们对这位小人物所提主张的恐慌。

我在这里不想阐述尹中校提出的那个民主政治的命题,因为我相信读者的判断和取舍。我只是在离国十余载不时惦记着尹中校,他现在好么,在做些什么?

今年春,我借回国探亲的机会,想找这位在二十多年前冒死进谏的兄弟聊聊,却未能如愿。听知情人告诉我,他妻子最终与他分手,远嫁澳洲。我的那位小学死党,身负一经济大案被网上通缉不知躲藏何处,无从找到他,自然也打听不到他的前妹夫尹中校了。

在京城,我与原来一个团的一位老战友相聚,他军旅四十载,正军任上足七载,获衔将军,作为天子脚下御林军的重要军头,功成名就,享受着常人难以想象的政治待遇和生活待遇。想当年,我的这位仁兄也和尹中校一样,同属一个军区,也是校级军官。尹中校出身红色家庭,其父为开国将军,曾任大军区工程兵司令。尹有太子党的背景,身上又罩有那么多的政治光环。如果他当年世事洞明,惟上是听;如果他只是思想,而三缄其口;如果……今天的他无论职位或待遇都不会输于我的那位战友。

尹中校在哪里,他也许风光发达;也许困顿潦倒;或只是爱妻离他而去那茫茫人海里一个普通人。他的人生选择,他的人生际遇,或许能给我们对生命,自由,文明的洞察与困惑。
  
往事已矣。回忆尹中校使我想起中世纪的火刑柱,想起受难的普罗米修斯。在此我以中华圣女林昭(被中共暴政处决)讴歌普罗米修斯受难的诗句作结——

 火本来只应该属于人类,
  怎能够把它永藏在天庭?
  哪怕是没有我偷下火种,
  人们自己也找得到光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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