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月5日 星期二

坠胡的故事



  题记:坠胡是由小三弦改制的,名坠琴或坠子,又叫曲胡、二弦。这种乐器既能独奏又能合奏,它的音域非常宽,声音柔和,音量也比较大,与别的乐器有所不同的是它可以惟妙惟肖的模仿人声、唱歌、讲话,甚至鸟兽的叫声等等。是河南坠子、山东琴书、吕剧、曲艺的主要伴奏乐器。

  相传,在康熙年间,皇帝御旨,撤掉宫廷戏班,艺人们只有流落到民间卖艺,有一天,一个艺人的小三弦被老鼠咬坏了蒙皮,可是马上就要演出了,情急之间,这位艺人就用薄薄的桐木板代替,又把胡琴的弓子夹在两根弦中间拉奏,这样,一个既可演奏乐曲,又近似人声的乐器就诞生了,这就是坠胡。

  在休斯敦有两支坠胡。
  一支在画家王鑫生新创作的油画里;一支在中华民乐队副队长辛雷的家里。
  说辛雷是个地道的胡琴迷,一点也不过分。你去他的家,俨然进了胡琴专卖店,他会如数家珍般一件一件的给你看他的收藏,每一件都有个故事。二胡,中胡,京胡,板胡,坠胡……他收藏这些胡琴,不仅仅是把玩和欣赏,他还热衷于拉奏它们,从中体会那不同音调音色带给他的快乐和享受。
  他对胡琴曲的喜爱也同样到了痴迷的程度。他收集的胡琴谱竟有数百首之多,就连我也不得不承认,他曩中的收集的绝对称得上“胡谱大全”。他曾经如掘到稀世珍宝一般,兴奋地对我述说他是如何找到《大寨红花遍地开》的坠胡曲谱的。
  如今四十岁以下的人大概不很清楚什么叫大寨,更别说听过《大寨红花遍地开》这首乐曲了。头些年,北京中央电视台音乐栏目曾播放过音乐作品的“红色经典回顾”,其中就演奏过这首民乐合奏。那旋律我太熟悉了,你可能不会相信,熟悉到我现在仍能把它背诵下来。
  望着辛雷那把他钟爱的坠胡,脑海里浮现《大寨红花遍地开》的旋律,思绪将我拉回到四十年前……

  在我的生命中,曾遇到过两位坠胡大师。我称他们为大师,并无过誉之嫌。当你们读完我这篇文章,自然会同意我的看法。
  他俩都姓胡,一个是师傅,一个是闭门大弟子。大家都习惯称他倆为“二胡”。他俩的名字也算绝配,一个叫胡桂林;一个叫胡桂明。乍听上去象是一对兄弟。可我敢向毛主席保证,他俩之间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为了叙述的方便,在下面我把他俩简称为老胡和小胡。
  四十年后的今天,我已无从考证“二胡”的详尽身世,只依稀记得是原山东省吕剧二团的主弦。不从事音乐的人可能不懂什么叫主弦,其实说白了,就是戏曲乐队里领衔(弦)的乐器或琴师。在旧式戏曲乐队里,主弦是整个乐队的灵魂,演员在舞台上的唱念做打,都离不开和主弦琴师的密切配合。因为直到样板戏出现前,戏曲乐队是从来没有指挥的;那么指挥的功能由谁来承担呢?答案是主弦与司鼓。
  老胡和小胡的名字是绝配,在舞台上两人的演奏,更是名副其实的珠联璧合,出神入化。在我四十多年的艺术生涯里,我从未听过那么美妙奇特的琴声,在他俩以后,也再没有听到的机缘了。
  虽然是师徒,他俩的演奏还是有很大区别的。
  先说老胡。每当操起红木杆黄铜筒黑蟒皮的坠胡,老胡整个人就变得你不认识了。小小的眼睛眯缝起来,一脸虔诚,眼睛会射出一道咄咄逼人的光芒。随着音乐的万般变化,脸上的神态亦如痴如醉、如梦如幻。从他手下流淌出来的音乐,会顷刻间将你征服;每个音符之间的承接过渡,完美得令人恐怖。好象那不是琴声,是天使在歌唱,在对普世众生莺声燕语,施降甘霖。一时,山中百兽,林中百鸟,齐声和鸣,天宇激荡,苍穹回响。有时,老胡的坠胡会突然对你说话,如慈母呵护唠叨,似情人枕边细语;委婉处细腻深情,行云流水,丝丝入扣。也有时,会平地波澜、狂风骤起;刀光剑影、金戈铁马。如天马腾空,响彻云霄。
  我琢磨不透,这两根弦怎么会有如此神迹。每次听他拉奏,我都会经历一次灵魂的洗礼。被崇拜主宰的我,甚至从来不敢去触碰老胡那支坠胡。
  老胡除了是位坠胡的旷世奇才外,还有一绝,就是你不知在他的肚子里究竟有多少旋律的奇思妙想。他只要须臾,就会写出一段优美得令人难以想象的民间小调。他亲自唱给你听,没人会觉得他是在唱;他是在用心底的坠胡为你歌吟。那份感动,至今还留存在我的记忆里。我难以理解(尽管后来我也学了作曲),在他摇晃着的头颅里,如何能源源不断地流淌出从你没听过的、永远不一样的那么美妙纯正的小调呢。我常常责怪自己,为什么自己当初不一支支、一首首地把它从老胡的脑子里挖出来,记录下来呢。
  后来在我从事专业的音乐评论工作后,去过很多城市,参加音乐节,音乐作品比赛,接触更多的音乐同行和更多的音乐精品。我痛心疾首,为老胡,为老胡生不逢时的时代。一个杰出的民间艺人,一位少见的音乐奇才,未留痕,英年早逝,悄然湮灭。
  小胡虽然是老胡的单传弟子,但他的风格与师傅相去甚远。有时我会怀疑小胡到底是不是老胡的徒弟。小胡的坠胡演奏,汪洋恣肆、狂放不羁而阴柔不足;即使拉到小桥流水,莺歌燕舞处,也倔强地透着他那股傲气。老乐手曾告诉我小胡练琴的传奇故事,他练琴有一绝,就是在腊月数九隆冬天,坐到室外院中,迎着凛冽寒风练功,不把冻僵的双手拉热从不罢休。
  我没亲眼见到过这场面,因为还没等到寒冬来临,我就应征入伍了。可是在我脑海里曾无数次上演过那幅我未曾见过的景象――大雪纷飞,狂风肆虐,一位与风雪为伴的坠琴师,和风与歌。琴音呜咽,风声嘶鸣,人琴合一,天人合一。我仿佛看见从那双疾动的、通红的手上升腾起的热气,与那顽强不屈的琴声一起,溶入天地间……
  读到此,大家可能会觉得“二胡”似乎被我的记忆所夸张变形、所神化了。其实一点都不。多年后,因职业关系,我观看过许多专业大师演奏坠胡。我失望了,甚至沮丧;不是因为他们拉的不好,而是我再也未能找到、听到如“二胡”曾拉奏出来的那种独特琴声。对于我,那是原汁原味的坠胡,已成绝响。

  其实“二胡”也是普通人,而且是有缺陷的普通人。
  老胡拉琴时有个与众不同的姿势,就是身体过度前倾。这使他即使不拉琴时,走路站立都会向前略探出身子,腰习惯性的总也挺不直。他烟瘾很重,抽那种呛人的手卷烟。剧团生活很不规律,每天演出结束,大家往往会去小餐馆搓一顿,回来就寝时已是后半夜。第二天日上三竿都没有起床的。我那时就因为生活不规律而患上胃溃疡,差点上手术台把胃整个拿掉。
  老胡就没那么幸运了,罹患了胃癌。到七十年代中期终于不治。我还是在部队得悉的这一噩耗,不禁为他扼腕不已。老胡生前还有个被人诟病的历史,据说他曾与很多女演员有染。不过幸亏那是发生在文革前,不然一准儿会被拖出去戴高帽游街示众。我至今都搞不懂那些长的花儿似的女人,为什么都对其貌不扬的老胡投怀送抱。
  小胡的毛病则更明显,他同你说话时,眼睛却瞅在别处。那不是瞧不起你,而是他确实有眼睛的生理缺陷。这是娘胎带来的,没法子。他若一拉起琴,你就没法瞧他了,真是咧嘴瞪眼,一点都不夸张。老胡驾鹤西去,我一直想找小胡;即使到了美国,也一直惦记着这位老胡的传人,想找机会去会会他。可造化弄人,老天不公,我再也无缘见到小胡了。
  一直蜗居斗室的小胡终于等到了单位分的房。是七楼。喜欢莳花弄草的他,想把阳台改造成花房,不慎失足坠楼,撒手人寰。
  我不知道坠胡和坠楼之间冥冥中有何关连,只觉得胡琴的两根弦砰然而断,我意识到永远失去了老胡和小胡。人世间再也不会奏响“二胡”那使人迷醉、摄人魂魄的琴声了。

  我努力地回忆王鑫生老师那幅油画,试图在脑海里重现那画面给我的印象。倏然,坐在黄河边的琴师活了起来,瞬间具有了灵性。那坠胡看上去犹似老胡那支,琴弓大开大阖,琴音嘹亮通透,象苍凉的倾诉,似不羁的奋争,如神明的礼赞,伴着隆隆涛声,生生不息,奔向永恒。
  那是生命的狂欢和交响,那是天地间的黄钟大吕。
  那里有瞎子阿炳,还有老胡,小胡……
  我不由顶礼膜拜――那凝固的形象。凝固的音乐。凝固的人生。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