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月29日 星期五

我与罗拉


  
  罗拉是我在美国认识的唯一的黑人姑娘。
  我们曾是好朋友。
  居住在休斯敦的华人大概都有过这种经历,常常家门被不认识的陌生人敲开,他们会友好热情地向你问候,然后会把一些中文小册子或杂志送给你阅读;或邀约你去参加某个聚会。他们给你的书籍资料或请你参加的聚会都是与宗教有关。我与罗拉就是在这种情境下相识的。
  罗拉给我留下的第一印象是她那灿烂的笑容,这美丽的笑容会使你一下子拉近了与她的距离。她身材纤细,容貌秀丽,身上洋溢着青春活力。我曾小心试问过她的职业,她告诉我在教授芭蕾舞课程。罗拉讲一口不错的汉语,这使英语很烂的我在与她沟通上方便了许多。
  罗拉定期来我家,每次来都会带一个同伴。她告诉我这是教会的规定,不可以单独向受访者传教。她每次来访都会带来新杂志和书籍,曾在国内文化出版界工作过多年的我,看得出这些印刷精美的书籍杂志质量绝对上乘,无论从中文的书写,编辑校对到印刷设计,完美得几乎无可挑剔。通过与罗拉的交谈和阅读资料,我发现罗拉所在的教会十分特殊,至少与我妻子受洗的教会有很多不同。我曾就此问题与她进行过多次交流探讨,她告诉我她的教会在圣经上对耶和华的阐述与其他基督教会的圣经有提法的差别,虽然体现在文字上的差别不大,但经她一解释,这差别就不小了。
  基督教是西方社会的最大宗教之一,但几千年的发展沿革也派生出许多主张各异的分支。罗拉的教会在我看起来是属于那类较小的分支,分布于世界各地。这一教派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们主张所有战争行为都是不义的,都是非法的,也是他们所反对和抵制的。罗拉曾对我讲过,他们教友中就有为抵制对伊拉克战争拒上战场,而被送上军事法庭的例子。因为宗教信仰原因而被军事法庭起诉,在美国我还是第一次从罗拉口里得知。我本人不敢苟同这个观点,于是就和罗拉友好地讨论,我指着罗拉送给我的书上的一幅照片对她说:你看,这些被关进德国纳粹集中营的你们的教友,如果没有反法西斯战争,如果没有献身于这个正义战争的许多人的牺牲,集中营被迫害的人就永远没有希望获得解放。六百万无辜的犹太人死于纳粹集中营的毒气室,就是因为他们听凭自己的民族成为待宰的羔羊。你看看当今强大起来武装起来的以色列,又有谁再能重演那段历史?我对她说,我的国家也曾沦陷于日本军队的铁蹄下,如果没有父辈们的前赴后继,浴血奋战,狼会自己改变嗜血本性而放过羊么。
  休斯敦某中文广播电台每天有个一小时的宗教节目中文广播,很奇怪的是他们的专栏也是以羊命名的。那位播音主持伶牙俐齿,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一口带有京味儿的标准普通话,听上去十分亲切。但我自己很反感这个广播,这倒不是因为我是个无神论者,而是他的说教带有明显的霸气,有点象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海外版。我周遭的一些朋友也有类似感觉。我不知他是有意还是不经意地把自己一些个人的价值观糅进他每天的节目,一些脱口而出的说辞明显带有那个年代的痕迹。我猜想此君一定是文革年代成长起来的一代,骨子里有些根深蒂固的东西也掺进对基督的理解中去了。
  我不知道罗拉是否这个教会的,但罗拉从不这样对我说教,她有最大的耐心,坚定的信念,执着的精神,在我与她的讨论中,她从未流漏出半点不耐烦或居高临下。她十分形象而简洁地开导我:现代人发明了许多高科技产品,譬如电脑就极大地改变了现代人的生活方式及行为模式,其精密尖端无产品能比;但它比起人类生命、人类身体的神奇构造根本无法同日而语。电脑是人创造的产物;但人是由上帝创造的。上帝创造了万物,惟有人类是他最杰出的作品。她问我,象人类生命这么精密神奇的构造,除了上帝,还会有谁做到?
  我养了许多花草植物,罗拉看见我家屋里屋外的花卉问我,为什么喜欢它们。我说我喜欢绿色,喜欢自然。这些花草都是生命,我尊重它们,赞美它们;每天晨起我都要同这些生命对话,这样我的生命才会感到充实。罗拉对我说,同人类被创造一样,上帝创造万物,包括为世界创造了绿色。当你在面对这些他所创造的生命时,怎能不相信他的存在。
  罗拉热爱她的教会,也热爱生命中所有美好的事物。她来我家,见屋里有多件乐器,十分好奇,便问我是否会演奏它们。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她变得十分兴奋,指着我的胡琴说,她去过中国,她听过这件神奇的乐器的演奏,她热切地请求我能为她演奏。于是我为她拉了一首教会的圣诗。我自己很喜欢这段旋律,曾经红透半边天的好莱坞大片《铁达尼号》,在船沉没前人们纷纷逃生的最后一刻,只有一位提琴手没有走,演奏的最后一支乐曲就是这段圣诗。当小提琴手随着巨轮一起沉入深海,那形单影只的旋律被交响乐队所取代,衍化成惊涛骇浪般巨大洪流,那旋律变得辉煌眩目,人类道德情感在强大的音乐烘托下升华,爱的永恒为历史悲剧划上了句号。记得在我妻子受洗仪式上,我就是用二胡为她拉奏的这首乐曲。我自己每次拉奏它也会被它所感动。毫无疑问,罗拉也被它打动了,她的眼中闪现着激动的光彩对我说,她太喜欢这件乐器了。后来她每次带新同伴来我家,都会在学习讨论圣经后,求我为她的同伴拉上一曲。
  有一次她来我家,问我能否为她的父母演奏,原来她在为她的双亲筹办一场金婚盛典。我听后十分感动,我妻子的非裔同事多是单亲妈妈,有的甚至几个子女分属不同的父亲。作为一对黑人老伉俪,能恩恩爱爱相依相伴走过五十载的婚姻岁月,这本身就是件不多见的、可喜可贺的大事,我就爽快地应允下来。罗拉见我答应,非常高兴,她选了一首赞美诗让我演奏,并指定要我为她父母演奏她十分喜爱的那首二胡名曲《豫北叙事曲》。这首乐曲是我来美国后演奏次数最多的二胡曲,其原因是我的母亲就是出生在那块土地上,那是母亲的土地,我常拉它以寄托思念之情;再则该曲的音乐主题带有中原文化的发源地的明显特征,我觉得它最能代表中国,它的民族韵味之浓郁是任何其他乐曲所不能望其项背的。
  到了金婚仪式那天,我穿戴整齐,带着我的二胡来到会场。这还是我来美国第一次参加的多数是黑人的大型聚会。现场情形让我很惊讶,有数百位亲朋好友来道贺,来宾皆身着西装革履,彬彬有礼。这与我在美国电影上所看过的黑人动辄暴力相向、满口粗言完全不同,这是一群受过良好教育有教养的人。与我同台演出的多是声乐节目,她们的演唱把我彻底震倒,无论是独唱还是重唱组合,完全具专业水准。她们演唱时没有任何伴奏,其嗓音之纯净有如天籁;她们所表现出的演唱艺术令我折服倾倒,我赞叹他们继承自祖先的天资遗传,也顿时明白了我所喜爱的歌星惠特尼•休斯敦的名字的意义了。这是我来美国所听到过的最好的演唱之一,如果让我掏百元美钞购票入场,我也会毫不迟疑,那绝对会让你感到物超所值。
  轮到我上台了,数百双目光盯着我,会场静得仿佛掉根针都会听得到。罗拉选的圣诗我第一次拉奏,当旋律随着琴弓缓缓移动流泻而出,我立刻感到这是我曾听过的最动听的诗歌;我也立刻理解了罗拉选择这首乐曲送给她父母的意义。而且那天我演奏的《豫北叙事曲》也是我记忆中拉得最好一次。一曲奏毕,掌声雷动,那几位我刚才佩服得五体投地的歌手竟跑过来,问有没有我的演奏CD供出售。
  后来,罗拉有长达数月没有来我家。当我见到她时,她告诉我她去了外州。一向和她用中文交谈的我竟鬼使神差冒出了句英文——
  I miss you.
  说出这话,我意识什么地方不对了,罗拉怔了一下,一丝困惑凝固在她脸上。
  ——我冒犯她了?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在观看英语电影时特别留意我说过的那句话。我发现在电影里这句台词的出现频率很高,而且多是发生在情人之间的对白中。
我不禁顿足。
  我再也没见到罗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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