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2月12日 星期五

鸭绿江轶事

   
   
  


  鸭绿江在大多数国人的记忆里,是那首当年传遍中国的志愿军军歌,“雄纠纠,气昂昂,跨过鸭绿江……”
  而鸭绿江在我的记忆里,却宛如悬在雾中的一条曲折有致的银色纽带。那是我站在辽东一条最险峻海拔据说最高的山岭上所看到的鸭绿江。我想不起那座岭的名字了,但我却清楚记得凌晨开始出发上山,中午至峰顶,下到山底已是傍黑了。
  在上世纪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我那两根弦的伙伴曾伴随我多次造访这条连接中朝边界的著名江河。我去的时候,正赶上曾用鲜血凝成牢不可破友谊的两国关系,处于历史的最低潮。边界态势十分紧张,双方甚至剑拔弩张,大有一触即发之势。
  1969年3月,中苏边境爆发流血冲突,双方各死伤数百人,动用了坦克和远程大炮,这就是当时中国官方所说的“珍宝岛自卫反击战”。当年中共召开九大,在会上毛泽东亲自接见曾是珍宝岛边防巡逻支队长孙玉国,并请他为大会作报告,报告中毛数次起立为英雄鼓掌。而后孙玉国火箭般升至沈阳军区副司令员一职。毛一死,孙同毛的侄子毛远新立即被贬,此乃后话。
  当时我看过一部中央新闻制片厂拍摄的黑白纪录片,片中详述了中苏争端的始末。此片所展示的在乌苏里江和黑龙江上双方冲突摩擦的种种情形,在鸭绿江也如法炮制。譬如边界两方的渔民在渔猎生产时,船上都备有石头木棍,一旦两船抵近,常常发生棍棒相交互有损伤的情形。
  我第一次去边防部队慰问演出,就是乘渡轮沿江而上。船老大对我们说,在驶近主航道靠近朝鲜一侧陆地时,要特别当心对岸老百姓投掷的石块。说着话,头顶传来隆隆的飞机声。那是朝鲜请来的苏军侦察机,每周定期数次沿边界飞行侦察。我仰头望去,见飞机飞得很慢且低,机身上的标志看得清清楚楚。与我们同行的有两位军区情报部的军官,举着照相机在拍摄飞机。
  到了部队营区,驻军先为我们这些演员们安排了形势报告。什么叫形势报告,就是向我们这些到访的客人介绍边境地区的战备形势,对我们能在如此时刻为保家卫国的战士们送来上级的慰问关爱而表示感谢。报告里凡是提到朝方,一概称“朝修”。“朝修”这个称谓已是当地军民的共用语,只是政府官方尚未如是说。
  今天的人可能读不懂这个词,“修”是指修正主义。上世纪五十年代末苏共二十大和反斯大林运动,使中共与苏共及东欧社会主义联盟决裂,指称他们背叛了马列主义,统称为修正主义。朝鲜与中国交恶,向中国的死敌苏联示好,那就更为国人所不容。
  那时沿江两岸双方各安装了宣传喇叭,我方用朝语向对岸广播;朝方也不示弱,用汉语对我方广播。但朝方安装的设备全部由苏联提供,功率超出中方数倍,所以双方进行口水战时,我方根本不是对手。这时候,智勇双全的民兵便派上用场了,他们挑选几个水性好觉悟高的青年,夜里偷渡到对岸,爬上高高的电杆,将高音喇叭剪断偷回来。朝方见此,也学得有模有样,我方的喇叭也常被偷走。类似做法还衍及到偷偷抢割对方的收成上。
  按国际通行标准,凡以江河为界的边境,均以主航道为划线基准。也就是说处于主航道中方一侧的岛屿应属中国所有;反之亦然。处于我方的小岛(严格讲称不上岛,只能算一小块陆地)到了汛期,便被水隔离开;过了汛期,人可以走上去。边民不住在上面,但会种些农作物在岛上。这种小岛双方沿江都有,以中方居多。双方关系紧张时,常常发生这样的情形,当庄稼人准备去岛上收割时,却发觉被对岸在夜里抢了先。在当时这种事已司空见惯不足为奇。
  我家后院有位小时候的玩伴,他大哥在军队服役,其所属部队被派遣去抗美援越。六十年代在越南帮助越共与美军作战的外军有三方,一是苏联的对空导弹部队,美军在越南损失的B-52远程轰炸机多被苏军的萨姆导弹所击落。二是中国军方的高炮部队和工兵部队,中苏在防空上的分工协作是苏军负责高空,我军负责低空。工兵则负责修复被炸毁的交通设施,以及挖山洞修建永久工事。我所在部队的一位工兵营教导员,就是从越南回来破格提拔为师副政委的。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些中国工兵用鲜血和生命帮助修建起来的永久工事,从未曾对付过美军,反在1979年中越战争时大派用场,给中国军队造成严重伤亡。第三方是朝鲜派遣的高炮部队,由于五十年代初的朝鲜战争,北朝鲜男女比例严重失调,所以来越南的高炮师全部是女兵。每到周末,三方军人的短暂休闲便是一大奇观——苏联老大哥热情邀请朝鲜小妹妹去跳交谊舞,中国小老弟被严令不许出营房一步,只能靠扑克牌打发掉周末。据回来的战士讲,这样已经算很幸福了,中国军队的高炮对喜欢和擅长低空俯冲轰炸的美机形成威胁;反过来其后果对自己常常是毁灭性的。在我军被击中的炮兵阵地上,烈士遗体往往很难寻获,许多战士被炮火撕碎蒸发了。
  这是很吊诡的一幕,在南面,中苏朝三方联手与美军浴血奋战;在北面,中苏、中朝却互相虎视眈眈,兵戎相见。作为同是社会主义国家,同是马列主义政党,都争着对另一个红色政权予以国际援助和施加自己的影响。中国那时国乱民穷,却要勒紧裤带输送数百亿军援给河内。
  历史从不会断言这种大国间的博羿是利大还是弊多。六十年代末的中苏武装冲突,使克里姆林宫的鹰派占了上风,苏军一百五十万精兵压向中苏边境,并计划动用核武力量对甘肃酒泉等中国核设施、首都北京及北方重工业城市实施外科手术式核打击。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悄然悬在中国的头上。中国政府则祭出毛泽东的九字真经来抗衡头上之剑——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
  如此大的举动,苏联须知会美国政府,不想却被美国打了太极,动摇了苏俄鹰派黩武之念。恰逢此时,越南领袖胡志明突然辞世,国际共运领袖们纷聚河内参加胡伯伯的追悼会。苏联鸽派代表人物,总理柯西金参加追悼会后返国,途经中国时在北京机场停留一小时,与周恩来在机场举行了历史性会晤。随着柯西金的离去,中苏战争危机就此消解。
  胡的去世不仅给化解中苏战争危机提供了一个历史契机,也让春风吹到了一度冰冷的鸭绿江边。1969年10月1日是中共建政20年大庆,许多友好国家及兄弟党都派团前来祝贺。在中方的邀请名单上,惟独少了朝鲜。也许是中国的决策者突然意识到要把这盘死棋下活,到最后关头,决定邀请朝鲜劳动党代表团。其时间差使朝方匆匆组建的代表团楞没赶上北京9月30日举办的盛大国宴。
  第二天,团长崔庸健在天安门城楼观礼台与中方决策层见面,遂定下朝鲜领袖金日成秘密访华日程。金日成何时来的,何时走的,对外始终秘而不宣;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金与毛之间消除了歧见达成了谅解。后来揭秘的中朝结怨之因有两条:一是朝方对中国文化大革命不理解,国家主席竟被打成死囚;二是文革初始,不知哪个红卫兵组织造出的一条耸人听闻的新闻——朝鲜发生政变,金日成被推翻,崔庸健组成新政府。我记得在文革刚开始不久,我所在的城市就曾散发张贴印有此内容的传单。
  两位巨人的握手言和促成周恩来总理第二年春天访问朝鲜。后来我所观看的周访朝纪录片,朝鲜可以说倾全国之力,金日成亲自操办迎接,其欢迎仪式之盛大之宏伟之绚丽,可以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1970年春天,中朝突然开始的蜜月期令世界措手不及,也让鸭绿江的边民好长一段时间才适应过来。那个年代的中国,决策层的重大举措往往须经过费时颇长的层层传达,最终端才是平民百姓。让他们困惑不解的是,一夜之间,对岸往日凶神恶煞的棒子(对朝鲜人的蔑称)突然变得和蔼可亲彬彬有礼了。渔船相交,再不是往日的棍棒加石块,而是热情得令人发怵的笑脸和招呼,甚至会丢过来几条刚打上来的鱼。
  这时发生了一件令政府哭笑不得的乌龙事件。一位脑筋转的比较快的边民最先嗅出中朝两国关系有了变化,于是瞒着众人,偷偷越过国境线去一探虚实。当他走进他居住在朝鲜的亲戚家,很快就被当地政府知道了。兹事体大,道(县)政府不敢作主,报郡(省)政府;郡政府也同样不敢作主,直接上报中央最高层。朝鲜中央政府对这位解冻后第一个踏上朝鲜国土的中国百姓超乎寻常的重视,责成有关部门认真的高规格的接待好这第一位访客。
  可对一个普通农民,怎样才能做到领袖要求的高规格呢,他毕竟不是中国政府的官员代表。于是请来熟悉中国事务的专家咨询,问什么是中国老百姓最喜欢或最需要的。专家想了想据实回答,中国老百姓最看重“四大件”。
  说到这里,许多从那个年代过来的人一定会发出会心一笑。在七十年代初的中国,年轻人谈婚论嫁,自行车、手表、缝纫机、收音机这四件奢侈品统称为“四大件”。按当时中国百姓的经济条件,真正能在结婚时置办齐这四样东西,对多数人还只是梦想。
  得到答案的朝方迅速调齐这四件商品,立即派专机运送至郡政府,再由郡政府火速派专车送至道政府,再由道政府派专船将这位贵客连同“四大件”送过鸭绿江。此君偷偷过江,却风光而归,一下子成了当地的新闻人物,走到哪都有一大群粉丝簇拥,并争相传诵他蒙受朝鲜伟大领袖恩宠的事迹。
  边民解除了担心疑虑,大批人过江探亲访友,只不过他们不会再有越境第一人那样的运气了。对这位收了朝鲜大礼的冒失鬼,当地政府不知如何处理才得当,于是上报县政府,县上报市省,很快中央政府也知道了。这让泱泱大国很没面子,套用现在的话讲叫丢份儿,于是指示当地政府邀请对岸道政府组织代表团过江访问,由当地县对等接待,而且一定要接待好。
  县里是如何接待的呢,当然是动员全县之力,搞的轰轰烈烈,这里就不细讲了。只说一段小插曲,大家都知道朝鲜族素有烹食狗肉的饮食传统,对来访的朝鲜同志,当然要备一桌上等的狗肉宴席。于是全县城动员寻找宴席需要的狗。
  后来终于寻到了合适的狗,县人民医院养的一条大黄狗。这只狗由于经常偷吃护士丢弃的产妇的胎盘,肥壮得象头牛犊,因此而光荣当选并献身于同志加兄弟的情谊。席间,主人并未告诉客人吃的美味是什么肉,而是通过翻译询问客人是否知道吃的是什么。令人诧异的是居然没有一个朝鲜同志吃出来这是狗肉宴。可想而知,这只狗有多么肥。
  酒足饭饱,宾主们去剧院观看了一场专门为朝鲜同志准备的音乐晚会,这场演出我正好赶上参加了。音乐会一开场就是分别用中朝两种语言演唱的大合唱《金日成将军之歌》,那庄严激昂催人奋进的旋律直到今天我仍能一个音符不错地唱下来——

  长白山/绵绵山岭/沾满血印
  鸭绿江水/曲曲弯弯/飘着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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